细读艺术史研究与形式主义
导读:读图法涉及画内画外两个视角,本文取前者,专注于形式主义的细读法(close reading)。形式主义是20世纪前半期的现代主义主流,在20世纪后半期被边缘化了。但是到了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,艺术史领域出现了视觉文化研究,其图像分析使形式主义浴火重生,细读法也脱胎换骨。细读法原是文学研究中“新批评”的阅读方法,关注词句关系所构建的多义性与隐意。此法先随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进入绘画研究,后随视觉文化研究而进入艺术史领域,特点是从画内延伸到画外的文化与政治阐释。本文另行一路,将图像解读扩展到美术馆的时空,在历史语境中,以临摹研习为细读之法,探讨绘画的笔法、色光、结构等形式因素,探讨俄国现代艺术与西方现代艺术的一体性关系。
一、笔法:一体性的历时语境
俄国现代艺术与西方现代艺术的一体性关系自有其历史来路,但中国学术界对此多持否定态度。由于苏联艺术理论自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统治了中国艺术三四十年,不少艺术史学者同艺术家一样,对俄国和苏联艺术充满了抵触和反感。其结果,是自80年代以来,个人情绪遮蔽了学术理性,使我们对俄、苏艺术的了解,仍停留在几十年前的水平上,并武断地否认俄、苏艺术同西方艺术的一体性关系,将其打入另册。为了改变这一情形,我们有必要重读俄国艺术,且以美术馆所提供的历史语境为前提,将这一重读与西方艺术贯通起来。本文所涉及的美术馆,是莫斯科的特列恰科夫美术馆的旧馆和新馆,本文作者于2017年10月21-22日前往参观,有机会从绘画形式的角度细读了一些名画,借直面具体作品,而观察和思考了俄国艺术与西方艺术一体性关系的来龙去脉。
《老人像》 契斯恰科夫
《老妇像》局部 列宾
《女贵族莫洛卓娃》局部 苏里科夫
《少女和桃子》 谢罗夫
来到特列恰科夫旧馆,我的细读立刻进入了这个历史语境,看到了18到19世纪中前期的绘画,明白写实主义是俄国艺术的传统,这与当时的西方艺术主流无异。继续看19世纪70年代的作品,发现情况变得比较复杂:这是一个民族的艺术从不成熟走向成熟的过渡时期,艺术水准不稳定。当我看到沙弗拉索夫的冬天风景《白嘴鸦到来》(1871)时,以为俄国艺术的成熟期到来了,但接着看见艾瓦佐夫斯基那幅大名鼎鼎的海景画《九级浪》(1873)时,又失望了,其水准无法与西欧国家同时期的风景画相提并论,唯其寓意尚有可读性。我不相信这起伏变化仅仅是个案,我相信个案所包含的普遍性。
但是,看到19世纪最后20年,见契斯恰科夫和克拉姆斯科伊横空出世,他们成为巡回画派的先导,我相信俄国艺术走向了成熟。按中国学术界在20世纪50年代的老旧说法,这是俄国艺术达到巅峰的过程。我不认为巡回画派是俄国艺术的巅峰,而认为是俄国写实主义艺术的高潮之一,受到西方写实主义的影响,二者倾向于合拢。
之所以这样说,是因为我更多地看到了西方绘画对俄国写实主义的推进。且看契斯恰科夫1876年绘制的《老人像》,其用光用色的视觉效果,与伦勃朗如出一辙,而人物形象的刻画,也与伦勃朗大同小异。契氏肖像虽无伦勃朗自画像笔法的粗犷豪放,却深得伦勃朗的艺术精神,这就是在大片阴影中利用聚光而对人物精神世界的深入探索。列宾也不例外。论年龄他比契斯恰科夫晚了10多年,但他早熟,其人物画《老妇像》(1871-1873)的用光用色和笔法,比契斯恰科夫更接近伦勃朗,而且这幅画也早画了好几年。
这两幅画与伦勃朗的形式关系,让我看到了俄国艺术的一路追赶,并与欧洲艺术一体化的进程。就画面效果而言,巡回派苏里科夫(Vasily Surikov,1848-1916)的用光用色与伦勃朗貌似没有关系,但其粗犷笔法却与伦勃朗后期自画像的笔法异曲同工。
这同工之处,是粗犷中的法度。过去有一个关于苏里科夫的传说:近看其画,皆为乱笔乱色,不知所云;但远观其画,却出现魔幻变化,乱笔乱色皆化为图像。特列恰科夫旧馆的苏里科夫展室,收藏了几乎所有的苏氏代表作,我站在这些画前,既近看也远观,前后往复,细读推敲,在心里揣摩该怎样临摹苏里科夫笔法。对绘画研究来说,临摹是极其有效的细读,因为这是十分投入的绘画分析,以求领悟各种形式因素的关系,对作品获得直接认知。当我在心里以临摹的方式揣摩了画中的一些细节后,我明白那个魔幻的传说是误导,看出苏里科夫的用笔用色自有一套极其讲究的章法,画上并无乱笔乱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