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秦图像包括陶器、青铜器的形象及纹饰，以及岩画、墓画、帛画等。羊作为受先民崇拜的图腾之一，作为图像题材出现并不少见，如出土于甘肃洮河流域马家窑文化羊角纹双耳尊(见图1)，古红色，呈马鞍形，敞口宽带纹，纹饰为“羊”之象形，羊角中间空白处绘两只太阳，光芒四方，非常流畅，两只黑色的长长羊角，自然弯曲，遒劲飘逸。羊也常常出现在青铜器的图像或纹饰中，如著名国宝“四羊方尊”(见图2)、“四羊首青铜权杖头”(见图3)等。在资源匮乏的远古时代，能作为图腾受到崇拜，必有特殊象征意义，而“生殖繁衍”作为人类生存首要和核心要义，由这些器具或抽象，或具体，或写生，或直接地表达出来，并在当时乃至后世的生活中逐渐扩大衍化。

图1羊角纹双耳尊

图2四羊方尊

图3四羊首青铜权杖头

1 先生如达：羊的顺产特性与生殖崇拜

妇女分娩，俗称过“鬼门关”，在缺医少药的上古时期更是如此。甲骨文的卜辞显示,当时的妇女对分娩有着相当的忧虑，并祈求顺产，如《甲骨文合集》“(正)(1)贞帚好娩”[1]583，“(正)贞帚妌娩”[1]730，其卜筮的内容均为分娩是否顺利。在日常生活中，人们观察到“羊的生殖顺达畅美。羊生小羊，胞衣不破，胞胎出母羊羊体后，母羊咬破胞衣，小羊羔才从里面挣脱而出。这种胞胎的产育，滑溜顺利，母羊没有太大的痛苦”[2]。《诗经·大雅·生民》：“诞弥厥月，先生如达。不坼不副，无菑无害，以赫厥灵。”[3]529“先生”即第一次分娩，“达”即滑利。郑玄《毛诗笺》：“达，羊子也。……如达之生，言易也。”孔颖达疏云：“《说文》云：‘达，小羊也。从羊大声。’薛琮答韦昭曰：‘羊子初生达，小名羔，未成羊曰羜，大曰羊，长幼之异名。’以羊子初生之易，故以比后稷生之易也。”[3]529朱熹《诗集传》云：“达，小羊也。羊子易生，无留难也。”[4]《诗经·大雅·生民》是周人追述其民族始祖后稷事迹的长篇史诗，在惜字如金的上古，能特意描述其“先生如达”的出生过程，可以看出当时分娩的困境以及对顺产的期待。羊作为陶器、青铜器等器具的纹饰图像，或许就是其中原因之一。到了南北朝时期的北魏，我们依然可以从《魏书·高车传》中看到：“妇人以皮裹羊骸，戴之首上，萦屈发鬓而缀之，有似轩冕。”[5]即以羊骨冠顶，崇祀于羊。

另一方面，中国古文字往往有“音同义通”的特性，“羊”“阳”常有通用的现象。我们已经约定俗称的成语“三羊开泰”，其源头出自《周易》：“泰，小往大来，吉亨。”[6]《易经》有十二消息卦，其中正月为泰卦，三阳生于下，正是冬去春来，阴消阳长之象，故称“三阳开泰”。《宋史·乐志七》：“三阳交泰，日新惟良。”[7]张居正《贺元旦表二》：“兹者，当三阳开泰之候，正万物出震之时。”[8]后以“三羊开泰”在民间流行通用。《西游记》第九十一回：“设此三羊，以应开泰之言，唤做‘三羊开泰’，破解你师之否塞也。”[9]人的寿命称为“阳寿”，而子宫之内用来支持生命、缓冲保护婴儿的液体称为“羊水”，其外膜称为“羊膜”，应该也是对羊生殖崇拜的一种引申。

除此之外，《续博物志》云：“淫羊藿一名仙灵脾，淫羊一日百遍，食藿所致。”[10]《太平御览》卷九〇二引《博物志》曰：“阴夷山有淫羊，一日百遍。”[11]这种对羊交配能力的崇拜，也是生殖崇拜的一种。无独有偶，西晋武帝司马炎，乘羊车选妃。为得宠幸，妃女在门前撒盐水吸引羊停车驻足，即“羊车望幸”。

从上古时期人们对“先生如达”分娩顺畅的祈祷与期望，到“淫羊一日百遍”、“羊车望幸”的交配崇拜，再到后世以“羊水”“羊膜”命名的美好寄寓，体现了人们对羊生殖崇拜的一以贯之。这种羊生殖文化崇拜，在先秦时期各种以羊为纹饰的图像中已肇其大端。

2 德如羔羊：羊的柔顺美德与吉祥文化

黄帝与炎帝是华夏始祖，中华民族自称炎黄子孙。《国语·晋语四》载：“昔少典娶于有蟜氏，生黄帝、炎帝。黄帝以姬水成，炎帝以姜水成。成而异德，故黄帝为姬，炎帝为姜。”[12]炎帝其母为有蟜氏之女，名曰女登，是少典的正妃，生炎帝，长于姜水，故炎帝有“姜”姓之称。炎帝以“姜”为姓，除因其长于姜水之畔外，极有可能另有美好寓意，而这种美好的寓意与“羊”紧密相关。《说文解字》：“姜，神农居姜水，以为姓。从女，羊声。”[13]259姜字上为羊，既是声旁也是形旁，表示两角弯曲、性情温顺的食草动物。甲骨文(羊)(女)，有的甲骨文如，将“羊”简写作。金文、篆文承续甲骨文字形。隶书将篆文的“女”写成[14]1121。“先秦时期，人们对羊的个性有两个归纳：善良知礼；外柔内刚。羊‘跪乳’的习性，被视为善良知礼，甚至被后世演绎为孝敬父母的典范；外柔内刚也被引申出许多神圣的秉性，传说的始祖皋陶敬羊，《诗经·召南·羔羊》中也有‘文王之政，廉直，德如羔羊’的说法。羊最通俗或民间化的象征意义便是‘吉祥’汉代瓦当、铜镜等铭刻中多见‘宜侯王大吉羊(祥)’铭文，吉祥有时直接写成‘吉羊’。”[15]《毛诗正义》：“召南之国，化文王之政，在位皆节俭正直，德如羔羊也。”[16]无独有偶，“伏羲”“羲和”这些为后世所敬仰的祖先名字“羲”，恰恰也是以羊为字头，小篆写作[14]3344，其上为羊字。除“祥”之外，“善”“美”“義”等表示美好的字，其甲骨文写法分别为[14]711、[14]3331、[14]3339，亦均以羊为偏旁或部首。“美，甘也。徐铉等曰：羊大则美。李孝定《甲骨文字集释》：美，疑象人饰羊首之形。”[14]3331孝顺是中国的传统美德之一，《左传·郑伯克段于鄢》中记载：“庄公寤生，惊姜氏，故名曰‘寤生’，遂恶之。”[17]“寤生”即分娩时，婴儿的脚先出来。庄公 “寤生”，想必分娩过程颇不顺利，因此受到姜氏的嫌弃。联想先民对后稷“先生如达”的赞颂，出生是否顺产极有可能是当时人们评判个人品德的标准之一。